提出我們「自己」的(亞洲)前衛電影

文:尼克狄奧甘普

羅克斯李,《強尼爬行記 》,1987年,相片由藝術家提供

圍繞身體為題,在M+博物館首屆亞洲前衛電影節上放映的菲律賓單元展開一系列身體製圖的調查,呈現了菲律賓軍事獨裁時期的倖存一代的代表作。1983年拍攝的紀錄片《同志夜店表演者》通過探討同性戀和賣淫等禁忌話題,展現了作為一種指引符號的身體,如何在充滿偏見和審查的時代中披荊斬棘,並以此重構菲律賓紀錄片的內涵。這部作品以會織蛛網的主角帶領觀眾探索貧民窟、同志酒吧等能夠見到社會遺棄和禁忌之人的邊緣空間。羅克斯李的《強尼爬行記》(1987)則跟隨著一個遊牧之軀,在馬尼拉城市叢林的縫隙中爬行,從而揭露那些卑微之地的裂隙。身體成了一具徒具知覺的行屍走肉,漫遊在這個缺乏同情心的城市中。女導演維多莉亞杜娜圖(VictoriaDonato)為菲律賓實驗電影先鋒,她透過作品《形體》(1989)顛覆我們對性幻想的描繪模式,從而挑戰了男性中心的欲望相信電影理論家蘿拉莫薇(Laura Mulvey)會樂見如此挑釁的電影作品。

 

將身體美學化和政治化的舉措,讓我們得以揭示菲律賓社會持續將各種性別、階級和身份擠壓至邊緣的過程。身體作為有知覺的物件,過著居無定所的生活——這樣的視角瀰漫上述三部電影,以此講述軍事化社會的政治環境如何將人們的身體擠壓變形。這些電影是在費迪南馬斯總統獨裁統治的戒嚴時期(1972–1981)結束後拍攝,也是長期法西斯高壓時代的倖存者。這些電影出自三位不畏直面時代黑暗面的導演之手,他們精通符號的力量——索引性的、標誌性的、象徵性的——留下吉光片羽的影像,展現了他們用電影描繪動盪時代的勇氣。這些前衛電影導演都是經歷軍政府黑暗歲月的一代,他們的電影沿著鎮壓和貪腐的蛛絲馬跡進行追蹤,揭示身體為生存而進行的奮鬥,以及電影導演說出真相的勇氣。

維多莉亞杜娜圖,《形體》,1989,相片由藝術家提供

這三部電影史中的舊作,如何體現菲律賓對立電影(countercinema)的精神?本單元提出的視角或可以前衛稱之:以抽象、撕裂的電影表達方式觀察一個亞洲國家豐富的電影文化。這些電影的本質既是建構也是解構,它們在抒發他們的創作性衝動的同時,也是創造力被壓抑多年後的一次對電影的重新創造。它們站在電影語言的一邊,從而顛覆了電影的常規和傳統。它們直接對支配和壓迫提出了控訴。這是一種拼貼藝術:它們既將身體進行拼貼,也將其分解,從而談論電影模式的本質——從前衛史冊中的路易布紐爾和梅雅黛倫,直到面臨科技迭代更新而需重新創造電影的此時此刻。

 

菲律賓另類電影

 

這些作品在宏觀電影中處於邊緣位置,屬於菲律賓另類電影的陣營。這些作品也偶爾被冠以地下電影、政治電影、實驗電影和它者等標籤。我們——製作這些電影的人們——來自動盪時代,在成長過程中,壓迫與性產生了一種奇特的融合,從而製造出這樣一種展示我們一度經歷的社會變態的電影。有了這種鬥爭電影,我們打開了新的天地,並得以進入一種偏離傳統與主流的電影表達方式。我們也被推向邊緣和外圍。我們為在工作坊和電影節中找到屬於我們的空間而奮鬥,通過各種風格和形式的媒介——實驗、紀錄片、行為藝術、政治、酷兒、民族誌、超八電影、類比錄像、數碼、虛擬——來體現我們對電影的多重慾望。

 

這三部電影屬於菲律賓的另類電影,它們有助定義我們在80年代的奮鬥。在一種根莖化的模式中,我們找到了我們嚮往的一種電影。它們出現的電影形式猶如一個網絡——從紀錄片到實驗,動畫到音樂錄像,學生電影到虛擬藝術。它們形成了一種與傳統的菲律賓娛樂電影不同的另類電影現實。這些另類電影形式橫跨了整個菲律賓電影史。這三部電影僅僅是挑戰單一化電影工業的大型時代浪潮的一個切面。它們形成了對立電影的地下湧流,並尋求新的電影形式以表達一代人對舊體制的不滿——沒能表述菲律賓作為群島充滿異質性和多元性的特徵,也是決定我們人民性格的島國現實。

 

回顧另類電影的成長模式,其發展實際上是由導演自身在探索其創作的意義時展開的游牧旅程所塑造的。這類無彊界旅行繪製而成的地圖,不僅僅是關於游牧電影,同時也是一張流浪身體的地圖——提供探索銀幕和自我的多種可能性。正如法國哲學家德勒茲和伽塔里提到的「無器官身體」,另類電影具有更流動、無邊界的組織形式,類似於菲律賓群島的島嶼格局。它沒有正式的組織來控制其成長,沒有中央權威指揮其發展。每部電影都是個體表達。作為一種無器官身體的模型,另類電影提供了一條電影自我解放的道路,一種前進的方式,持續實現其解放。從中誕生了以前從未想像過的電影百花齊放。隨著電影影像的解放,我們也迎來了千百種電影的時代。

尼克狄奧甘普,《同志夜店表演者》,(1983),相片由藝術家提供

這種邊緣電影的重要性在於它重新界定了菲律賓國家電影。一個世紀以來,菲律賓電影一直被定義為僅指「主流通俗電影」,幾乎不包括「國族性的」邊緣和非商業片形式,如短片、紀錄片和實驗片等等。通過認識到電影的根莖本質,以及影片生產可以給菲律賓文化帶來更豐富的表達形式及作用,菲律賓電影得以從中受益。在另類電影提供的異質場域中,其生態和實踐孵化了各種適合菲律賓群島性質的電影。要做到這點,只有讓真正的人民控制電影媒介,賦予他們在銀幕上表達慾望的自由。後生導演們需要在自己的慾望中找到自己的游牧旅程,並制定一種最能代表他們所嚮往的國家電影。一種自由且解放的電影;屬於人民的電影。

 

就個人而言,我在各種政治、科技變遷及社會動盪中,走過了數十年的導演生涯及倡議另類電影的經歷。我想,我們在八十年代初為實驗電影和紀錄片創造了一個空間,應是值得這個電影節的認可。推動這個志業,撰寫另類電影史的書籍,策劃關於菲律賓實驗電影的影展,這些都為邊緣電影表達創造了空間,而這些在我們國家的影史中從未有過。隨著我們迎來各種中、港等地眾多的放映單元,從而得知還有類似的游牧創作者,他們也在各種古怪小眾、甚至醜陋與禁忌的電影中鑿出與我們相仿的空間,並在過程中講述屬於我們自己的真相,這讓人感到欣慰。亞洲前衛精神不死!我們自己的歷史自己寫。

 

 

關於尼克狄奧甘普

尼克狄奧甘普(1959年生於菲律賓)是一位電影歷史學家、製片人和菲律賓同志電影先驅。他曾遠赴巴黎師從導演兼人類學家尚盧治,與不少激進藝術家為同窗。自1980年代初以來,狄奧甘普一直創作結合理性與深情,富挑戰性的作品,為電影世界開拓出一片獨特的風景。他與此同時也是一位筆耕不輟的作家,持續書寫菲律賓的政治及文化史,以溫柔目光記錄他的好友和身處的社群。這在菲律賓另類文化中具有重要的參考意義。

這篇原創文章為M+首届「亞洲前衛電影節」而寫,與狄奧甘普和M+聯合策展的「寧為慾碎」單元放映的《奧利弗》(1983)相呼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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