節奏口技，轟鳴聲響，土之親族與島之綻放

沖繩出身的山城知佳子，她的多媒體創作實踐體現了當代藝術中兩項難以迴避的核心課題：跨世代的關係，以及那一層層彼此糾纏的地方歷史。九〇年代，她還在島上的藝術學校主修繪畫時，便已開始試驗行為藝術這類時基媒介。千禧年代之初，她旅居英國，對藝術家電影與錄像的興趣，亦自此萌芽。

她穿著一條漂亮的碎花裙，倚靠在那圈起島上美軍基地的鐵絲網上。2004年，她錄下那段名為《我喜歡沖繩的甜》的行為影像，鏡頭前，她輕輕搖擺身體，舔著一球又一球的軟雪糕。漸漸地，她的舞姿變得曖昧，並加快了舔食的節奏。在熱帶高溫下，粉紅雪糕滴落在下巴上。

在2021年東京都寫真美術館為山城知佳子舉辦的大型個展畫冊中，策展人岡村惠子指出，山城的藝術養成與沖繩社會的世代變遷密切相關。她的錄像作品結合挑釁與幽默，突顯其獨特的藝術視角。這件突破性的作品亦標誌着她身處於一個在世紀末成長的世代——這一代人試圖承接島嶼在歷史與政治層面上被剝奪的集體創傷記憶。他們一方面追索過去，一方面亦重新想像沖繩的當代處境與文化主體性，有時借用流行文化語言，有時則拆解外界對沖繩的簡化想像。

山城知佳子鍥而不捨的實驗型創作，正是從這種對自身存有建構中展開。她調度多種藝術媒介，回應一項既必要卻又幾近不可能的任務——為一代代既是親族、亦是他者的島民訴說他們的故事。在今年亞洲前衛電影節上展出的《我的喉嚨發出你的聲音》（2009），便透過對口型與影像疊加的電影技法，傳遞出她在一間養老院邂逅的一位老人所述下那段令人難以直視的證言。聽他記憶鮮明地重現日佔期間難以承受的喪失與痛苦，山城深受震撼，便一再錄下自己反覆唸出老者的言語。在錄像中，我們看到山城神情不安，嘴唇隨著畫外音中老人顫抖的語調輕微開合。當他講述自己如何重返島民遭屠殺的舊址，為亡者安魂時，他的面容也逐漸疊映在她的臉上。在她這裡，藝術的自主性意味著開創一種電影語法——它不只註記他者經驗中那永遠難以完全理解的部分，更以身體為媒，去肯認關係性的潛能。也因此，影像與電影的節奏性，成為山城創作的核心所在。

《土之人》（單頻道版本，2017）與《帛琉之花》（2023）標誌藝術家對這些滿佈殖民傷痕的島嶼，展開一場歷史共鳴的調頻與聆聽。兩部作品都展現出強烈的電影質感。正如電影理論家馬然指出，山城在面對如何呈現他者的創傷記憶時，內心的猶疑，促使她走向一種跨地域的創作形式。《土之人》於濟州島與沖繩拍攝，是一則關於親緣的寓言。無論地面或地下，沉睡的泥土祖靈甦醒過來。他們的後代將漿果儀式性地排列於泥土上，藉此與祖靈對話。大塊的泥團從天而降，每塊泥中藏著語言之外的震動以及多語交錯的呢喃。土之人從地底探出頭來，滿臉乾裂泥痕，神情凝定，彷彿目睹某種令人震顫的異象。在幽暗的洞穴裡，他們的身軀如投影幕般排列。肌膚成為一連串激烈蒙太奇的投影面：節奏飛快的檔案影像、戰鬥、爆炸、飛機墜落與夜店裡在緋紅燈光中舞動的身體彼此碰撞交錯。肉身、百合、浪濤、岩石與泥土，在重複、加速、震顫、顫抖與慢動作的節奏中糾纏。聲音時而高揚、時而哀鳴，有的呼、有的應，顫鳴、迴盪、呢喃、低語。我們耳聞話音的嘈雜交響，節奏如詩歌一般，特意不做翻譯。那份親暱的聲浪愈發強烈；身體呼吸、綻放。怯生生的拍點逐漸蓄勢，最終匯聚成雙手轟鳴般的咆哮。鏡頭俯衝、翻騰，以奇異角度疾馳盤旋，直逼眼簾。躁動的鏡頭隨著搖晃的百合莖滑行，又懸停於剛破土而出的嫩芽之上。

《帛琉之花》延續了山城以電影語言描繪出沖繩作為大地與大洋之肉身，並與遠方島嶼悄然纏結的創作實驗。此作透過數字影像與膠片之間的互動，呼應沖繩人航行於周邊島嶼的歷史。在這裡，節奏依舊紀錄下事物的關係性——對位的影像編排指向親緣關係。數字演算捕捉沖繩的日照，膠片顆粒則映現帛琉的樹影。一個孤獨的聲音發出呼喚；熱鬧合唱隨之應和。雞蛋花的花瓣柔潤奶白，櫻花則艷麗奪目。老人凝視公車窗外；孩童望著浪濤。攝影機拍下車窗外禿裸的山丘，畫面晃動；膠片機則隨飛機起飛的節奏滑動，機翼的陰影模糊開來，與空拍畫面交融。那片砍伐後的林地，在高空化為一顆顆散落海面的島嶼。

去年某夜，山城悄悄把我拉到一旁。那是連續一週觀影、吃飯、長談的最後一晚，我們幾百人從天南地北聚在泰國電影資料館，參加傅赫庭電影研討會。那晚的舞會簡直快要沸騰。來自泰國傳統演藝學院的少年們的舞步將場子炒得火熱。在大夥準備告別時，她低頭對手機說了些什麼，再遞到我面前。巨型音響還在持續轟出南亞techno。只見翻譯軟件跳出一行字：「我相信，電影不需要語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