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德慶的時間之道

「靜觀」（mindfulness）是過去十年的潮流用語，意指一種全然集中於當下內心思緒的意識狀態，透過認知並接納當刻的念頭和感受，期望能變得更平靜更專注。我們的日常生活充斥愈來愈多干擾，大多來自手機和電腦（時常兩者並用），不停歇的滑手機、回訊息、看電郵，無休止的刷社群、讀新聞、收通知、玩遊戲……「靜觀」提供了一種對立面，成為值得追求、甚至必須奮力爭取的狀態。這個世界並不鼓勵我們放慢或停下腳步，因此若要騰出時間暫停、反思、冥想，或單純甚麼也不做，便需刻意安排，以及付出相當程度的自律。

也許正是這種當代的生活境況，使台裔美國藝術家謝德慶的行為藝術在今天引發強烈共鳴。他於1978至1999年間展開一項宏大計劃，包含六件延時性的表演作品，各以單一明確的框架為本，在藝術史上堪稱絕無僅有。謝德慶稱這些項目為「生命作品」，全都圍繞時間的消逝與使用：在《籠子》（1978–1979），他整整一年居於籠內生活；在《打卡》（1980–1981），他每小時於工作室內打卡一次，持續一年；在《戶外》（1981–1982），他一年間完全於戶外生活，不進入任何建築或交通工具；在《繩子》（1983–1984），他與藝術家琳達．莫塔諾用一條2.4米的繩子相繫，共度一年；在《不做藝術》（1985–1986）期間，他不創作、不談論、不閱讀、不觀看任何與藝術有關的事物；在《十三年計劃》（1986–1999），他持續創作十三年，直至世紀最後一天（亦即他49歲生日當天）方對外公開。

這些作品被譽為前所未有地消弭了藝術與生活的二元對立。謝德慶為每項作品奉獻一年（或十三年）的人生，完全活在他為自己訂下的嚴苛規則之中。這些持續的行動，附以簡單打字的藝術家宣言，扼要地列出規則，且經過精心設計，將「藝術時間」與「生活時間」或彼此融合，或徹底分割──例如他在《籠子》中就不許自己「交談、閱讀、寫作、聽收音機或看電視」，而在《不做藝術》中就只宣告：「我就只是過生活。」每項展演均需極強的意志、專注力和周密安排，還必須嚴謹記錄，以證明這些驚人壯舉曾經真實發生。所有過程均在謝德慶於紐約以無證移民身份生活的期間完成，因此這些作品亦隱含這個身份與經歷所帶來的意涵，包括官僚制度的繁瑣、往往艱辛重複的勞動，以及行動自由的受限。

謝德慶每項展演相關的告示海報、藝術家宣言、照片、錄影帶、打卡紙和其他物品，近年已獲多間博物館展出及收藏，包括M+。2025年10月，他的首個大型回顧展將於紐約附近的迪亞畢肯美術館開幕，展覽設計成一系列房間，在空間上重現每件作品實踐時的時間流動，以及作品之間的間隔時光。這場展覽本身，其實亦是一個延時性的藝術作品，因為謝德慶十多年前就已構思其建築概念──我還記得2014年在布里斯本公開對談時，就曾聽他詳述細節。這個展覽體現了謝德慶將人生劃分為「藝術時間」與「生活時間」的結構方式，展示了一種間隔式實踐，而這在當今一心多用、講求隨時通訊與時刻在線的年代，幾乎已無可能實現。

近年來，社交媒體上興起了各類極端運動與養生計劃，正表現出人對極致專注與嚴密時間管理的渴望，當中包括嚴謹鍛鍊、冥想與護膚儀式，甚至精確至以秒計時。這些做法或可視為對謝德慶那些記錄周詳、苛待身體行為的當代呼應：兩者似乎均以日常生活為形式，將其拆解為可獨立、可重複執行、可測量及可記錄的組成部分。然而，這些例行習慣標榜能帶來超凡的身心蛻變，提升經濟與社會成就，但謝德慶的作品卻無意為他自己或觀者改變任何事，而是引導我們反思何謂存在於世，又應如何過活。他的作品，純粹關乎「存在，於時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