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期而現：M+博物館「前衛正！時間旅人」

2025年9月13日，M+流動影像團隊舉辦第四屆「前衛正！」。這項每年三次的一日節目由主要合作夥伴CHANEL贊助，並延續往屆傳統，邀請四位風格迥異的當代藝術家，以共同主題為起點，相互映照各自的創作脈絡形成對話。本屆「前衛正！時間旅人」為M+年度「亞洲前衛電影節」及其2025年主題「流光為證」劃下句點，亦是系列在邁向明年全新主題「空間」前的最後一站。

「那盞燈將永不熄滅。」 [i]

走進「時間旅人」——香港M+近日舉行的一日活動——仿佛踏入多條幽暗而蜿蜒的路徑。所幸，參展藝術家莫妮拉阿爾卡迪里、曹斐、小泉明郎與蘇巴什特貝林布的流動影像作品，為觀眾點亮了前路。節目涵蓋VR體驗、電影放映、藝術家與策展人對談以及原訂的講述表演。[ii]

「時間」、「空間」與「前衛」這些詞語本就語義廣闊，必須有賴明確的脈絡，才能真正指向它們想表述的內容。[iii]在此，時間既作為主題，也成為方法，藝術家以多樣的詮釋方法與各異的流動影像格式，開展各自的回應。而活動散布在M+不同場地，不僅喚活了空間，也讓觀眾得以窺見那些影像魔法背後的運作機制。

觀眾在場域中保持著對環境的敏感，除了有助作品解讀，也能更加意識到二維與三維的世界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與現實生活即時交融。以日本藝術家小泉明郎《盜火者普羅米修斯》（2023）為例，作品被安置於博物館大台階下方的空間。四位觀眾一組，輪流坐入懶骨頭椅上體驗這件VR作品；而一旁落地大玻璃窗外的香港天際線，則以一種「真實的現實」貼身對照著其虛擬影像。相較之下，進行電影放映與對談的1號影院則更貼近其鄰近的多媒體中心——一個可以觀看M+流動影像館藏中的單頻道作品的私密昏暗環境。

如此，博物館本身便是一種世界建構的形式，而其中具表演性與互動性的文化項目，亦促使參觀者在更自覺的狀態下體驗藝術，理解其如何透過時間以不同方式回應「我們的時代」。「時間旅人」正是其中的一條路徑：在這裡，時間在觀者眼前不斷變換形態，並激活各種感官。

對來自尼泊爾東部的亞克通族藝術家蘇巴什特貝林布而言，時間是可塑的。他放映了兩部「阿迪瓦西未來主義」作品[iv]，其中包括《拉丹巴泰耶姆；進行的將來》（2023）。在這部數碼生成的作品中，帶有尼泊爾古代字符的太空船載著兩位旅者，穿行在蘇巴什特貝林布以無人機拍攝的地景中，並思考自己在這些景觀中的位置。作品切換在壯麗與創傷之間，呈現過去及當下不同時空的土地面貌，並堅持唯有回望歷史，才能真正構想未來。

同樣地，莫妮拉阿爾卡迪里的四件作品，從阿爾卡迪里出生科威特和日本求學的藝術家視角出發，探討日益稀缺的自然資源及其貿易網絡。例如在《潛游者》（2018）中，一群身著反光泳衣的花式泳者，潛入如「黑金」般深邃的水域，以同步泳的姿態演繹古老的採珠歌。作品借由石油與珍珠的光澤隱喻，揭示國際原料貿易背後複雜而暗潮洶湧的社會經濟關係。

小泉明郎同樣回望過去，聚焦於神話本身——普羅米修斯，這位希臘神明將智慧之火帶給世人，卻因此遭宙斯懲罰，每天被鷹啄食肝臟，翌日又重新生長，如此無休循環。在《普羅米修斯三部曲》（2019–2023）的最終章中，小泉以感官化的方式呈現這段神話：一名幽靈般的孩子引領VR使用者走入神祕森林，數碼化的雙手逐漸與觀眾的手融合，將視覺上的人工構造轉化為身體的真實經驗。

這不僅展現科技如何深刻烙印於我們的身體，也探問我們生而為人的殊別—如原本獨一無二的指紋與視網膜，如今成為被數位化奪取的「手」、被VR裝置覆蓋的「眼」。然而，正如所有優秀的說書者——從希臘神話的創作者，到瑪麗雪萊在1818年筆下的「現代普羅米修斯」《科學怪人》——這些當代藝術家都是時間旅人，他們具象地呈現虛構如何逐步化為現實，同時無論最終結局為何，都強調情感與知覺的不可或缺。

在這樣的脈絡下，常駐北京的藝術家曹斐在科幻影片《新星》（2019）中，更是直接透過片中角色體現科技對人的影響。片名取自「新星」——瞬間閃亮、隨即能量消散的星體——電影也循著類似軌跡展開：一場失控的科學實驗，使一名男孩被困在時間裡，先是40年，然後是無止境的循環。事實上，這源於男孩父親一個有意識的決定——那些曾經充滿希望、卻最終錯失的連結，化為無可避免的渴望與遺憾。於是，對未來的憧憬，也成了一種囚禁。這段敘事穿插著曹斐成長時期那座現已拆除的中紅霞影劇院。此劇院不僅啟發了電影的場景設計，也讓《新星》瀰漫一層憂鬱的懷舊氣息，不無讓人想起王家衛的《2046》（2004），或丹尼斯維爾諾夫的《銀翼殺手 2049》（2017）。

讓我們回首以望未來：這些說故事的人以及時間旅人為當前更廣義的電影領域提供了重要的反向思考。在如今的影像文化裡尤其如是，觀眾可透過不斷擴張的鏡頭看到導演加長版、幕後花絮，甚至社交媒體上被「製造」出來的明星。透過蘇巴什特貝林布、莫妮拉阿爾卡迪里、小泉明郎與曹斐，「時間旅人」提出一冊創意備忘錄，展示科技如何正在壓縮、折疊我們對時間的感知。然而，我們是否（或如何）掌握此刻，並選擇以開放或以更緊縮的方式去形塑人的經驗，最終仍只有時間能回答。畢竟，世事本無常。